“蕭山孩子值得大舞臺！”無緣“冠軍夢”，蕭山教練的“亞運情結(jié)”將他們送上央視
不到十歲的男孩，擁有八塊棱角分明的腹肌，他的腿風凌厲，出拳干脆，這靈活的動作意味著必須接受無數(shù)個“鬼知道是什么日子”的艱難訓練。比如，四根手指下方長著厚厚的、凸起的老繭；腿上、腳腕上有一塊塊疊加的疤痕……大腦的記憶無形，肌肉的記憶卻是有形的，這是經(jīng)年累月的訓練在肌膚上留下痕跡。
那是三十年前的李興輝。
而此刻，他站在舞臺帷幕背后，與心中曾懷著的獎牌夢一道，望著那些站在聚光燈下出腿、抱拳的十來歲少年們的背影。在杭州亞運進入200天倒計之際，他把義橋26位空手道表演學生送上表演臺，這是蕭山區(qū)唯一一個參加表演的節(jié)目，并被央視點名。
“這只是開始?！彼男睦镉兄甏蟮膲簦何磥恚胫尭嗍捝綄W生登上冠軍臺，與掛在胸前、咬在唇邊或舉在臉旁的獎牌一道，雕刻進每一個孩子的職業(yè)生涯。
01
一次“舉報”
農(nóng)村娃走上“武癡”路
李興輝出生于江蘇農(nóng)村，是家里的長子，底下還有兩個弟弟，一個妹妹。他自嘲自己是真正的“窮二代”，一大家子開支全仰仗著父母出車擺個水果小攤，早出晚歸。
在其他孩子還在賴床的年紀，李興輝五點半就得起床，為弟弟妹妹熱好飯，拿起飼料桶，拌上兩大勺米糠，給家里的豬和牛喂上，然后背上背簍，上山割草。等一切忙活完，才收拾書包去學校。
但那時的李興輝每天都期待著第二天清晨的到來，學校八點上課，他會早早干完活提前一兩個小時跑去學校，“那會兒我們體育老師都有練武，一大早會在操場上晨練，有耍太祖長拳的，有白鶴拳，還有太極……我就躲在邊上看?！?/p>
那時的農(nóng)村孩子生活簡單樸素，娛樂設(shè)施匱乏，爬樹爬墻就成了樂此不疲的游戲。他從小好動，常在低矮的房頂和房頂之間跑來跑去，喜歡武林小說里的大俠。
而這群招式嫻熟的老師們，在七八歲的孩子眼里，就像武林高手。李興輝心里癢癢，在樹干子背后一盯就是大半個小時，一招一式都刻在了眸子里?？炊嗔?，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能耍幾招，便找了個沒人的角落，照葫蘆畫瓢擺弄起來。
過了幾個月，招式似乎練得有模有樣。一群同學見他“偷師”，反手一個“舉報”了：“老師，李興輝這小子偷學你們的功夫?！?/p>
老師們一聽反而來了興趣，就把李興輝叫去寢室，問了情況，順帶還當面讓他比試比試，一拳一腿，好像還真像那么回事兒。
見他有天賦有興趣，老師們也樂意收個小徒弟，讓他明天把家長叫來，“意思是如果我父親允許，就能跟著他們練。”
李興輝的父親老李并沒有阻撓，反而也高興，“農(nóng)村人都講究‘一技在身餓不死’，當時在他們眼里，學武術(shù)也算是門手藝?！?/p>
就這樣一次“舉報”，農(nóng)村娃走上了“武癡”的路。
只不過，訓練的同時，家里的農(nóng)活也不能落下，“師傅”要求六點半就得到校，意味著他五點就得起床。到校后先跑5公里熱身，接著再開始打基本功，四點半放學后，還有一小時的訓練，結(jié)束后，再趕回家割草喂牛，點燈寫作業(yè)。
“特別的累?！奔骖櫽柧?、學習和照顧弟弟妹妹，當汗珠伴隨著疲倦放肆地從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里冒出時，李興輝也不是沒有想過放棄，畢竟那時他才十歲出頭，想打會兒“退堂鼓”也很正常。
只是對于從小就開始接受武術(shù)熏陶的少年而言，與同齡孩子最大的不同便是，身體上的疼痛不會再讓他們在別人面前哭泣，尤其作為一個窮苦家庭出生的長子，李興輝的眼神里又少了一分稚嫩。
那時，父親老李跟他說最多的一句話便是“你要通過努力，早一點能夠去參加工作，改善家庭的條件”。他也深知家里的不容易，“我想的也是，以后不要讀大學，讀個中專就好了，早早畢業(yè)參加工作，然后賺點錢讓弟弟妹妹去讀個好一點的學校?！?/p>
而堅持武術(shù)道路，去上體育院校，是他當時能找到的唯一途徑，想到這，李興輝似乎又能再往前走一步?！爱敿依锏睦洗笫强嗟?，但日子不就是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再堅持一下嘛？”李興輝不經(jīng)意地念叨起來，事實上，這句話也見證了他往后的日子。
因為練得苦練得狠，他的招式越發(fā)行云流水，初中的時候，也拿下了縣級和市級比賽的冠亞軍。
02
33歲
他決定閉關(guān)重修
到了高中，跆拳道在江蘇大力推行，李興輝也依靠著扎實的基本功，被選拔成為當時最早一批跆拳道隊員，進入了專業(yè)隊。
只是他從不主動向外人提起從前的日子，“那都過去了?！?有人問起他曾經(jīng)的工作，他只說“當過運動員”。
那是段夢一樣的日子，其中有個遺憾?！爱斈甑哪繕耸窍霙_刺亞運會，甚至還夢想過奧運會?！敝皇?，剛好在香港參加比賽的時候，因為做高難度動作的時候，腰部摔傷了?！?/p>
沒辦法，李興輝最后選擇了退役，成為一名跆拳道教練。
彼時，他開始覺得武術(shù)生涯似乎缺了點什么?！熬毩缩倘酪埠茫毩宋湫g(shù)也好，我所想要的一些東西，總覺得還沒找到感覺?！?/p>
2008年，李興輝來到蕭山，結(jié)識時任浙江體院跆拳道和空手道專業(yè)老師謝浩，第一次真正接觸到被稱為“君子之拳”的空手道?！磅倘酪酝戎Q，手部動作相對會比較弱；而空手道更注重拳腿結(jié)合，又增加了一些摔跤和擒拿技術(shù)，更綜合性。”
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(jīng)充滿了興奮感?！耙远Y儀開始，以禮儀終止”，相比傳統(tǒng)武術(shù)，空手道在禮儀方面頗為講究，敬禮、鞠躬、跪坐，貫穿每個細節(jié)?！笆聦嵣?，這一點出自中國儒家文化,空手道運動起源于中國，發(fā)展在日本，興盛于世界，最早被稱為‘唐手’，只是在中國少人知其歷史?！崩钆d輝覺得遺憾，隨即心里又重燃了火苗，“作為中國人其實更需要把它練好，將這一武學推廣出去，讓更多人了解?！?/p>
2016年，杭州市空手道運動協(xié)會成立，李興輝被推舉為杭州市空手道協(xié)會副秘書長，結(jié)識了更多在空手道領(lǐng)域資深的專家和老師，也讓他進一步癡迷。
于是，33歲的李興輝決定閉關(guān)，跟著專業(yè)隊一起封閉訓練。
跟二十幾歲相比，此時的李興輝面臨著不小的挑戰(zhàn)，“一個是體能耐力，第二個身體也有點僵硬了，做一些基礎(chǔ)的熱身動作是會有點壓力?！?/p>
另外，空手道和跆拳道相近而又不同的競技規(guī)則，要完美區(qū)分也需要下一番功夫?！白铍y的是需要學一日式裁判術(shù)語和日常的教學用語，也就是說我要重新學一遍日語。”李興輝很無奈，“聽下來基本左耳進右耳出，確實記不住，最后只能用最笨的中文注音?！?/p>
用他的話說，有種而立之年還是要從頭再來的感覺。一番苦功夫之后，2017年，李興輝在空手道修行上有了突破，并成為蕭山義橋二小專職空手道教練。
03
“蕭山孩子
值得送上更好的舞臺”
義橋，浙東唐詩之路緣起，尚武之風亦洋洋。他手下訓練的孩子們基礎(chǔ)不錯，也在大大小小比賽中有了名次，于是，李興輝有了個更大膽的想法：成立蕭山區(qū)空手道協(xié)會開設(shè)專業(yè)的空手道訓練中心，送他們?nèi)ジ玫奈枧_。
“其實自己沒啥太高的覺悟，孩子們?nèi)绻苋⒓诱?guī)比賽、得獎就挺棒。他們也有這樣的想法，需要我，我就去幫助他們?！彼露Q心，“反正自己沒希望了，就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?！?/p>
“畢竟我之前的夢想也是去亞運會，乃至奧運會。”他補充道，“那是一個運動員的終極夢想。至于困難嘛，以前有，現(xiàn)在有，將來也會有?！北绕鸫丝陶f話語氣，李興輝實際要面臨的壓力重太多。
一開始生源不多，需要花不少精力進行推廣普及?！拔覀兿纫钥帐值烙柧氈行臑楹诵模愿鱾€學校為單位，組建校隊和社團，同時安排專業(yè)隊出身的教練，在蕭山十多所學校進行免費試點教學?！?/p>
如此一來，經(jīng)費也將成為一大問題?！拔覀儽旧硪彩且粋€公益單位，所有的經(jīng)費都是自籌，包括所有的教練，也都是義務的?！边@是一條艱難的路，付出注定比回報來得多。
一旦碰上大型的賽事，協(xié)調(diào)集訓也是挑戰(zhàn)。學生們并非完全脫產(chǎn)，兼顧學業(yè)和訓練本身就不容易，“孩子文化有影響怎么辦？”這句話李興輝聽得太多了，但艱苦訓練是成為一名優(yōu)秀運動員不可逃避的法則，他比誰都知道優(yōu)勝劣汰的競技規(guī)則?！拔覀兊倪\動員一星期兩個小時的訓練量，但面臨的對手又是每天訓練的專業(yè)隊，根本沒有辦法跟人家去抗衡，只能盡量想辦法說服家長和班課老師，不占用孩子的主課的時間，增加放學后或早自修前、體育課、社團活動的碎片時間進行訓練?！?/p>
頂著壓力，孩子們也爭氣。去年5月，蕭山區(qū)代表隊在杭州市第二十屆運動會空手道比賽中共斬獲4金7銀3銅，取得獎牌總數(shù)和團體總分兩項第一；同年7月，蕭山區(qū)代表隊以僅42人 的人數(shù)在浙江省首屆空手道聯(lián)賽（第一站）上獲得14金、11銀、21銅的佳績，奪得團體總分第二。
04
一波三折
掌聲背后是什么？
而這次亞運倒計時200天群眾展演活動，是李興輝把孩子們送上的另一個舞臺。
這是蕭山區(qū)唯一一個參加表演的節(jié)目。白色道服，紅色腰帶，四方舞臺上干凈利落地沖拳、前踢，音樂唱罷，汗珠細密地爬在26個年輕的背上，隨著此刻立定的動作落進腳下的灰藍色墊子。隨即爆發(fā)的掌聲瞬間取代了前一秒的靜謐，演出大獲成功，還上了央視，讓孩子和家長們狠狠興奮了一把。
沒有人知道，舞臺后沒辦法看到完整表演的李興輝當時心情?；I備演出的日子太苦了，演畢，他的心里五味雜陳。
時間倒退兩個月，1月20日，蕭山區(qū)空手道運動協(xié)會接到參加杭州亞運會倒計時200天群眾展演活動的通知。這是個好機會！李興輝心里很激動，“想讓我的孩子們能夠在一個大的舞臺上展示自己的風采，另外也讓想通過這種氛圍，讓他們給自己設(shè)定一個訓練目標?！?/p>
不管孩子們能不能懂，從進隊開始，李興輝就不停地告訴小學員們“要有一顆鋼鐵般的心”。“我跟他們說你們要以后目標是進國家隊參加亞運會，但這個是很空泛的一個東西……”他經(jīng)常拿自己小時參加專業(yè)體校的事情舉例子，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孩子們自己并不是狠心，有些磨礪是運動員生來就必須要接受的捶打。眼下有了這樣一個機會，如果能走入亞運的舞臺，感受其中氛圍，孩子們心里的目標似乎會更明確清晰一些。
很快，緊鑼密鼓的訓練計劃以寒假為核心開始展開。排練即將正式開始，26日疫情來得措手不及。時間本就緊迫，而眼下表演隊三分之一的孩子臨時管控，排練暫時擱置。
“本來這個春節(jié)就是做好了不過年的打算，好不容易商量好了節(jié)目大致編排，這樣一來，計劃就被打亂了。”心里焦急但辦法還是要想，他把所有教練員召集，每天三次以上視頻會議，利用管控期進行節(jié)目討論。
年初八，迎來解封，李興輝馬上通知參演人員9號開始訓練，然而喜悅不過一秒，“又碰到了一個大問題，我們有很多一批孩子他是屬于次密接或者密接人員，無法參與排練；還有一些回了老家，暫時無法趕到?！?/p>
起初表演人數(shù)設(shè)置是38人，最終能參演的只剩20余人。這意味著前面整個春節(jié)期間策劃的方案，都得推翻重來。
事情發(fā)展宛如過山車一般，但時間不會因為此刻你在低谷就停止前進，他決定第三次調(diào)整方案。“那天連夜開了會，最后確定22名同學，再加上4名教練員，重新編排組合，從10號開始正式排練?！?/p>
時間有限，只能增加強度，一天三練，早9點至晚9點，除吃飯和半小時休息，其余時間一刻不停。
上午的訓練剛開始不到半小時，孩子們身上的道服已經(jīng)被汗水浸濕了一半。眼前的孩子年齡在10歲出頭，可他們大多是練了三四年的老學員。四年的時間足以讀一所大學、完成一次蛻變，對于這些孩子來說，空手道生涯里這頭四年，也經(jīng)歷了一場性格的洗禮，他們從幼年就開始熟悉競爭和選拔的嚴酷，如此高強度的訓練，在一聲Osu（空手道口號）之后，心里的孩子氣都會被咽下。
訓練結(jié)束了，等所有孩子回去后，教練員們還要留下總結(jié)討論，能睡下的時候都是第二天的凌晨了。
“那會兒能睡上三四個小時已經(jīng)很奢侈了?！辈稍L時，李興輝戲謔自己確實“大不如前”，年輕的時候連續(xù)熬上半個多月完全沒問題，如今就這十幾天時間，至今都還沒緩過來。
登臺表演的那天，李興輝跟孩子們一一擊掌，看著他們一個個走到臺前。這場表演，他站在舞臺背后，無法親眼看到，但聽得臺下的掌聲，似乎足夠咧嘴一笑。
“比較激動，但這只是開始?！崩钆d輝告訴記者，自己已經(jīng)送一個練空手道的孩子進入什剎海體校，那個冠軍光環(huán)無處不在的地方，“希望每年在全國選拔的時候，我們蕭山的孩子都能夠有機會進去。”
在他的心里，這群孩子會有更高的山峰。訓練雖有結(jié)束，可循環(huán)往復，沒有人知道練多久才能迎來成功。在此之前，唯一能做的就是扎緊腰帶，眼睛死死地盯著任何一塊擋在眼前的木板，然后，踢碎它。
